编者按:
看完《聂隐娘》,独舌编辑部发生了内讧。70后的老李一贯是不信邪的唯物主义者,这次猪油蒙了心,成了无可救药的形式主义者。90后老学究小杨不再膜拜大师,大胆地喊出了:看不懂,就是看不懂!实际上,懂不懂是主观感受,重要的是你Get到了什么。侯孝贤的做派是不解释,我们尽可以跟着自己的感觉瞎解释。请看大屏幕。
90后的咆哮:
《聂隐娘》爱不起,我读书少不自欺!
观看《刺客聂隐娘》绝对是一次糟糕的体验,差不多类似“自己约的片,含着泪都要看完”的感觉。其实为了看这部电影,早就下载了好几部侯孝贤的片子,放那都一个月了,只有《悲情城市》看了6分钟。观影之时,由于电影过于安静,可以清楚地听见此起彼伏的哈欠和挪动座椅的碎音,黑暗中默默目送了7位观众退场,自己刷手机N次……可能没有睡着是我唯一能守住的文化人的“体面”。其实我对那些睡着的观众十分理解,看焦雄屏的文章,说有一次一个电影节评委集体观看侯孝贤的作品时睡着了,事后对此十分恼怒,又单独给自己放了一场,结果他还是照样睡着。
首先,我不属于“误入”,而是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之后去看《聂隐娘》的,结果还是“完全没看懂”。由于事先没做功课,从头到尾几乎是云里雾里一憋到底,所谓“没看懂”大抵是不知道怎么评价之后还要留下观感的言语策略:夸没看出门道,棒张不开口,违心附和又不是我风格,只好“没看懂”。好吧,我读书少,但我不骗自己。导演淡化叙事,挑战大众观影习惯,我觉得要是极简主义干脆清一色到底,华丽的布景、服装和随性的表演很不搭,就像是用了一副浑厚莎翁剧的腔调唱了一出清脆童谣。至于山水画的古典韵味和精巧的家居布景,这难道不是一部电影的合格线嘛,没有内容就只能看形式美了?《杨贵妃》也花花绿绿的,《唐朝豪放女》对唐文化也很考究,要说还原度,不如去看金铁木的纪录片《大明宫》。关于这部电影实在没有可说的,剧情基本靠猜,韵味基本靠脑补,时间基本靠熬……
既然已经预计到可能出现到的这种糟糕的观影体验,为啥还要去看《聂隐娘》?我想大约还是因为那一丝虚荣心吧。对于大部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我们的脑海中默认了一整套知识和文化评价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侯孝贤是一座山,踏过去说明你就攀到一定高度。尽管我本科期间的专业是文化产业,做文化产业研究的理论基础是文化唯物论,学习的第一课就是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对那些被放在圣殿的文艺作品进行祛魅化,我自信这门功课还做的不错,但依然无法摆脱文化“灵韵”光圈的诱惑。
社会文化变迁进程中,“文化卓越性”被强调通常有两种情境:一种是当某一新兴群体在政治和经济如日中天的时候,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的贵族祭出趣味和文化,作为最后一块挡箭牌来挽回尊严。另一种为:当某一文化表达形式发展到社会参与度极高、影响力超越了以往其他之时,先锋派便会将其据为己有,借此进行精英化实验,宣扬自己的艺术主张。电影,从匠人手中的一种街头杂耍登堂入室成为评论家笔下的“第七艺术”,比较符合第二种情境;而将艺术电影作为一种“高贵冷艳”的特定门类从电影艺术中人为割裂开来并宣称代表一种“卓越性”,多少有第一种情境的意味。我不相信艺术电影的这种“天生骄傲”,但不得不承认时不时会受到她“歪理邪说”的诱惑。
电影似乎是当今社会参与度最高的一门艺术形式,用某些人的话讲“是个人都能插一脚”,这是为什么?也许当代社会中的人们越来与传统艺术(时间艺术:音乐、诗歌、舞蹈;空间艺术:建筑、绘画、雕塑)形式隔膜,却和电影越来越密不可分,出于一种潜意识的自我认同感,人们倾向于将接触较多而又和艺术有着某种渊源的电影供上殿堂。而文化精英对电影“艺术至上”的话语霸权验证并加深了这种认同,于是对电影艺术本源的坚持似乎就成了这个不光彩的商业社会中过分敏感的高贵心灵的唯一象征。这也是我对《聂隐娘》为啥这么“难看”依然可以在如此商业化的中国电影市场上映4天就获得4000万票房的基本判断——因为大家都想试试看能不能趟过侯孝贤的这条河,就算呛到了水也只能忍着,瞎嚷嚷会被认为“没文化”,因为你作呗。
吴晓波说,“有一种爱叫真不爱”,对于《聂隐娘》我觉得应该叫“爱不起”。还是主创实诚,舒淇微博里提到,“天文老師說:這部電影被我們剪成這樣,是需要觀影人對侯導或對電影有無比的善意才看的下去,以前還行,這樣時代已經過去”。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侯孝贤,我觉得出于对导演的尊重和敬意,我能做到的也许就是“不要温柔地走进叶公好龙的良夜”吧——在我做足了功课能够欣赏他的作品之前。
刘瑜在一篇谈读书的文章写道,“我的读书历程,基本上是一个不断从‘经典’堕落为‘经验’、从‘意识形态’下降为‘实证主义’的历程。不是说我对经典失去了好奇心,而是我希望引导我去读经典的,是问题的箭头在不断指引,而不是餐桌上的虚荣心。”对我而言看电影也是如此。经典之所以是经典,不应该是有多少人赞美过它,而是它真的能帮助你认识当下的世界与自己。如果它不能做到这一点,要么是你的功力真的还不够,要么是它真的其实也没什么。
在我看来,《聂隐娘》在当下中国电影市场最大的作用就是普及了一个观念:有一种电影叫侯孝贤。
【文/杨文山】
70后的反击:
《聂隐娘》有厚味,没收到不等于没给!
如果不做任何功课去看这部电影,观众是有接收障碍的。
一般的剧情片会做很多铺垫,比如加字幕、旁白,层层交代背景。真正的戏剧冲突发生的时候,观众对大致的人物关系就已经了然了。但是《聂隐娘》没有做这方面的工作,光是两位双胞胎公主,一个当了藩镇节度使的夫人,一个当了培养杀手的道姑,这种人物关系让人无比迷乱。揭底是通过一两句看似无心的台词,如果没注意到这句话,很可能迷乱到底。
类似这样的设置会造成信息接受的障碍。但是如果重新看一遍,会发现故事是非常简单的,电影中该不该杀田季安,不管是因为儿子年幼,杀了他会引发动乱,还是余情未了,妇人之仁,这在今天都不是太值得探讨的问题。所以看这部电影重点不在于此,“懂不懂”都不是太大问题,侯孝贤本人也没有认真地铺垫故事线。
我更愿意谈一谈这部电影美学方面的一些感受。别的电影是需要一段一段地去看,侯孝贤的电影是需要一镜一镜地去看,这些镜头非常用心,有时候为了一些空镜头,等云来雾散、飞鸟惊林,都要花很长时间。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就是从任何角度看过去都是一幅完美的图画。总的来说,它是深得中国山水美学的精髓和东方文化的秘奥,侯孝贤在这方面是非常有造诣的。
从镜头来说,大致分两种。第一种是静态的:一片山水飞过一群寒鸦,和很多古诗词的意境是相通的,他把像神农架这样一些不常入画的风景拍出来,很多画面一截屏就是明信片;第二种就是动态的画面,比如说田季安和瑚姬在寝室里聊天,镜头有时候实有时候虚,实的时候镜头和人物之间是没有遮挡的,虚的时候是风吹过纱幔盖在镜头上,造成人物看上去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感觉。这就对照了中国古典文化中意在言外、留白含蓄的意境,因为他们谈论的也是比较神秘的事情,我觉得非常匹配。
再有就是开场没多久一个野外的固定长镜头,一群花花绿绿的人骑着马从远处过来,人在画面里头都很小,镜头的焦点变化了几次:一开始在前景的一棵树上,后头的人是虚的,后来焦点又转到了人身上,先前的草原和树又变成了虚的。前边田季安和瑚姬谈话有一种烛影摇动的气氛,后面野外焦点变化又有一种风烟淼淼的感觉。当然最为人称道的是影片结尾聂隐娘师徒话别,一开始两人在云雾当中还能看,见到最后完全被笼罩,非常美,非常神。
现代人已经很少有机会和大自然亲密接触了,能够仰望一下星空有时候还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侯孝贤是把这些古人完全放在了比较原生态、未经雕琢的自然环境当中,确实是生出来许多韵味。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学在李屏宾的镜头下具象化了。
第二点我再说说它的动作风格,很多说侯孝贤这部电影是“反武侠”的,打斗场面极少,有也是随意比划几下。先说“武侠”和“功夫”的区别,功夫是以拳脚为主,武侠是以刀剑兵器为主,这个可以划到“武侠电影”的范畴。武侠电影的动作一直是花开两朵的,一种是“显学”,以徐克的武侠片最有代表性,更多是炫技,有时候找一些力学的支点,有时候完全不考虑物理的原理,做很多赏心悦目的设计,虽然很有想象力,但一招一式又让你看得很清楚,这样才能产生审美快感;另一种则是比较古朴的,打的时间也没那么长,招式设计也没那么炫目,可能也就拆招换式两下就决出胜负,其实也是有门道的,但是外行可能不大容易看得出来,从里面也得不到很多的视觉享受。这个也是有传统的,比如胡金铨拍的武侠片:《侠女》、《忠烈图》、《空山灵雨》、《山中传奇》大致都是这一类风格,内地有一部何平拍的《双旗镇刀客》,跟这个也有一些类似,它不是很复杂的打斗过程,一招定胜负的时候比较多,还有徐克自己拍的《刀》和《七剑》多多少少也偏这种风格。
不管是故事还是打斗,只是这部电影有机的组成部分,不是侯孝贤重点表现的东西,他所要表现的一个是山水美学,再有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建筑、器物、洗澡水都很讲究。不管是好莱坞电影还是其他武侠片,大多是快节奏,最大的感受是“爽”,但侯孝贤这种慢条斯理、一笔一划的电影,需要采取的观赏方式是“品”。一个完全不同于今时的慢世界,又那样一群古人:有人侠骨柔肠,有人机关算尽。亲情、爱情、家国、伦理、政治……这里头都有,更多是点到为止,呈现的是只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还有很多余味需要慢慢去品。
把古文弄平滑,不难。把故事摩挲顺,也不难。可是已经有那么多文从字顺的了,来个诘屈聱牙的有何不可?于我而言,看电影就是图新鲜,文艺很大程度上就是形式美。没看到不等于没给,如果想得到更多的共鸣,不妨看上两篇解读文章,二刷《聂隐娘》。反正它也不怕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