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亚洲游客都挤在传说中朱丽叶的家门口,甚至还没入到庭院里,就开始举起相机照个不停。这里是维罗纳(Verona),是意大利威尼托大区(威尼斯所在地)的经济重镇,大部分人对它的了解仅止于莎士比亚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背景设在此,却并不清楚所谓“朱丽叶的阳台”和被抚摸得锃亮的朱丽叶铜像不过是后人所建。
我的朋友睿卡多(Riccardo Cavalleri)来自维罗纳,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只对一段虚构的爱情故事感兴趣,却忽略了这座城市充满活力的现代性一面,尤其是当地的制造业和时装业发达。人们总以为米兰是意大利的时尚中心,其实在其他城市诸如维罗纳,新晋的时尚品牌蓬勃兴盛。8月底,我跟着睿卡多去拜访那些维罗纳年轻人创立的时尚品牌。
我信赖睿卡多的推荐——他是一位对时尚如数家珍的典型意大利男人,明确地喜欢简约却细节细腻的北欧与日式设计,逛街的时候几乎一眼就能认出适合自己的款型,买裤子时只要用拇指跟食指丈量一下裤管的宽度,就能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尺寸。这番对“穿”的精深讲究,背后代表的是意大利人在审美与品味上的深厚功底以及对制造工艺的了解与尊重。
我们拜访的第一个服装品牌Amelia带着浓浓的法式风情,创始人、27岁的意大利姑娘茱莉亚(Giulia Ceriani)穿着海军条纹(对!法式时尚的标志之一)的直身无袖连衣裙,念叨着她对法国时尚,尤其是法国马卡龙般的浪漫甜美风多么推崇备至。她这么不加掩饰的真诚直率,完全不像精明的生意人。6年前她开始自己琢磨时尚杂志上的款式,看到喜欢的,就会在那基础上修改,联系厂家生产,一开始只是小批量地实验售卖;这些定价与ZARA差不多,质量却更好的法式服装需求量持续上升之后,她在维罗纳一个偏离市中心的地方开出了第一家门店。
如今她的第二家店位于维罗纳最热闹的市中心,还有第三家店在维罗纳附近的城市维琴察(Vicenza),三家店的年销售量总额加起来超过100万欧元。不断有买手、经销商进店询问,想要购买Amelia的产品,她却爱惜羽毛,决定再创造一个以法文名字命名的品牌Camille,旗下产品专门放到别的店家出售。两年之前,甚至有一个从纽约来的中国女士提出要高价收购Amelia,被茱莉亚拒绝了,“钱对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激情才是。”
三周前,为了给Amelia明年春夏的系列寻找带来灵感的款式,茱莉亚来了一趟两天内跑遍6个欧洲城市、顾不上吃喝的“极限之旅”。她在每个城市的停留时间只有4-5个小时,短短几个小时内要去各种百货商店、showroom、设计师品牌店买下所有喜欢的款式;在巴黎这个她最喜欢的城市,温度低到只有十几度,还下着雨,茱莉亚穿着夏装在街头瑟瑟发抖。“我是个很执着的人。”她这么形容自己。茱莉亚现在每周工作时长达到80个小时,比意大利本地以勤勉著称的中国店家还要勤奋。
这股子一点儿都不“意大利”的勤奋劲儿,在我见到眼眶下深深烙着两个黑眼圈的马可(Marco Tommasoni)时再次扑面而来。马可是木质手表品牌AB AETERNO的创始人,他每天工作12小时,并宣称周末是来办公室工作的最佳时光,因为无人打扰。他是在自然环境优越的澳洲留学时忽然生出用木头打造手表的想法的,当然该主意背后积淀的是他十几年来对手表收藏的爱好。
我发现,新一代“意大利制造”(Made in Italy)就像一个广纳全球文化和灵感的容器,不再像更早的“意大利制造”那么强调意国元素:茱莉亚热爱法国文化,马可在澳洲获得了灵感,之后我拜访的由阿尔贝托(Alberto Morelato)和另一个马可(Marco Piubello)创立的时尚品牌Wooden主要走北欧和日本的极简风,还有我走访的最具有个人色彩的设计师同名品牌艾丽莎(Elisa Biroli)常常在作品中向英国朋克教母薇薇恩?韦斯特伍德(Vivianne Westwood)致敬,艾丽莎本人的作品系列也于2013年以新秀姿态在伦敦时装周上出现过。
(WOODEN北欧极简风)
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家乡维罗纳创业。制作手表的马可说,2012年他在澳洲启动这个项目的一年后,他选择回到意大利:这里和制造机芯的瑞士接壤,临近15公里之内就有本地的木材供应商,他们正在为圣诞节销售高峰赶制的新系列就取材自威尼斯的某一种树干中间有微小中空的树木;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论到笼络人才、铺设关系网,再也没有比回到家乡更得心应手了。而且如今网络这么发达,AB AETERNO的官方网站几乎在一开始就开设了电商功能,完全能让远在日本和韩国的潮人们相隔万里还为他们的产品疯狂不已。
(AB AETERNO官方网站)
(AB AETERNO摄影)
但“Made in Italy”毕竟已经不如上世纪80年代那样横行世界了,人们信赖“Made in Italy”,但时而也会有所怀疑,或者耐不下心去了解那张“Made in Italy”的标签背后代表的是多少研发和工艺,突破非“Made in Italy”的强项(比如皮具制造、时装业)领域,打造一个新品牌的难度更大。制作手表的马可就说,无论去布鲁塞尔还是拉斯维加斯的腕表展,他都要费尽口舌地跟买手与经销商解释,自己打造的并不是什么玩具手表:“展会上99%的手表都在卖历史,手表本身就是一个关乎时间的产品。我们的卖点只有创新;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用专业的态度显示,我们在做一桩严肃的事情。”
即便在传统“意大利制造”擅长的制衣业,ZARA、H&M这样的快时尚品牌也在冲击着“Made in Italy”的权威地位;最可怕的是,快时尚正在改变人们购买着装的理念和习惯,其中包括不再那么讲究品质。我所采访的这些新一代意大利时尚品牌的创始人倒是都并不排斥快时尚。Wooden这个充满北欧风的服装品牌甚至有一种和快时尚接近的做法:他们每周上新一次,包括大概10款男装,3-4款女装;针对一些好卖的款式,他们会只在细节处做出修改。“大家会买5件快时尚的同时,花更多钱买一件质量好的,”Wooden的马可说,“我们还在坚持成本更高的‘Made in Italy’,因为我们觉得新一代的‘Made in Italy’应该代表合适的质量,搭配合适的价格。”Wooden衣服的单价在30欧到200欧不等,他们的店铺已经在意大利境内开出9家,还有20个业主正在敞开大门欢迎它们入驻。
或许也是这些平均年龄在25岁上下的意大利年轻人本身的沉稳与笃定让每一支平均十几人的创业年轻团队还在健康扩张中。有意思的是,我发现除了散发着个人色彩的艾丽莎之外,其余几人都不是学设计出身:制造手表的马可学的是经济学,在Wooden担任主设计师的阿尔贝托在大学学的也是经济学。Wooden的马可反复强调,他和阿尔贝托从16岁起就给当地的时尚买手店打工,通过实践积攒了大量的宝贵经验后,才在20岁的时候放手创业,每人掏了50欧元进了第一批货,往外零卖,借此攒下第一桶金;这个说法与茱莉亚不谋而合,她在大学学的是哲学,也是从13岁起就给服装店打工做销售,熟知服装行业链条上的诸多环节怎么运转,才为后来的成功创立时尚品牌铺垫了基本功。从来都没有一蹴而就的时尚设计师,都是在生产链上摸爬滚打出来的。
但笼罩在这群活力盎然的年轻人头顶上的一片乌云是意大利严苛的纳税环境。当我问他们每一个人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时,每个人几乎都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税”。意大利针对公司征收的税收有时候高达60%,制造手表的马可愤愤地说:“如果不是要缴纳那么多税,我完全可以放开手脚雇佣更多人手。”马可现在配合当地的公益组织,为逃难来此的非洲移民安排工作,这对于财政收入尚不十分充裕的创业品牌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举动。我问起,意大利总理伦齐不是宣布要为公司减税,马可甩过来一个“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的表情。
这个时候,我忽然有点儿明白意大利作家贝佩?塞沃尼尼(Beppe Severgnini)在《窗外的意大利》中写的:“民族情结仍然存在于许多渴望国家更加美好,然而却似乎无法再对其抱有梦想的意大利人心中。”
本文系“Fashion采访手记”主创原创,首发于赵轶佳在《彭博商业周刊/中文版》的专栏文章,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