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夜,两条初化人形的蛇首登人世,自此开启了她们的人间之旅,准确地说是“做人”之旅,一场关于情与义的好戏就此登场。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许仙带领学生念这首《寒食》之时,并不知晓有一条美丽的白蛇正悄悄游向他,亦不知自此刻始他的人生会发生翻天覆地地变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白蛇看着那个正训斥学生的许仙的背影,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于是她略施法术,在飞花与杨柳飘摇之时,终于见到这个男人的脸。她望着这个男人,望着望着,眼里尽是柔波,她心里想,这是我幻化为人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他看起来是那么老实儒雅,日后定不会负我,就是他了。我要他。
影片伊始便知这两条蛇的喜好大相径庭。青蛇喜热闹,喜新鲜玩意,是以她与印度女郎跳舞跳得不亦乐乎,她只求快乐。而白蛇性沉稳,一心惦记着情爱,她想要的是一个爱她的男人。因为“做女人”呀,最重要的是寻得一个真心待她的如意郎君,这是她活至千年所知道的人间之事。青蛇无欲无求,故此她活得轻松快活,白蛇却奢望一生一世的爱情,但她不知爱情这回事一旦她牵扯其中,无穷无尽的失望与自欺会摧毁她。如此便有了她对小青说的那句话:“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甫一化作人类,连最基本的用双腿走路她们尚且需学习,那扭啊扭地婀娜多姿,在男人眼里是无限的妖娆妩媚,仿佛在明目张胆地向世人宣示自己的美,谁不为她们倾倒?而她们只是放肆大笑:“又有人出丑了。”是的,这些可笑又愚昧的男人们,见了她们不俯首称臣就怪了!
“小青,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我常常惊异于李碧华的才华,你看,她是世间少有的清醒之人。爱情刚降临之时白蛇亦清醒如斯,或者说每个女人在爱情最初的时候都清醒异常,但爱却使人糊涂,身陷囹圄。
白蛇修炼千年,自以为已十分懂得人类,是以她才说:“他这种人才是首选,老老实实。”但她终非人类,即便如今她拥有人类的肉身与容貌,却无法拥有人类复杂的思想,她并不懂得判断他人的好与坏不单只凭借外貌。可她又比谁都懂得做人的乐趣,在原著里白蛇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她又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已经历千年寂寞无趣生活的白蛇此番变作人类定要尝尝做一个人的生活是个什么滋味。彼时她清醒的知其想要何物,知道人生不过尔尔,何不欢度。她渴望一场爱情,而正巧遇见许仙,遇见他便认定他,从一而终,她是知道的,做人要从一而终。
许仙这个不懂情爱的糊涂男子,连学生之间那青涩之爱也要阻挠,整日只知念书习字,多不解风情,但他终究是个男人。烟雨如画般的西湖,泛舟于湖上的白衣女子,此刻正深情款款地望着他,而他也痴痴地看着她,如此美丽,如此诱惑,连我这女人看罢都不得不赞叹世上这般美丽的女子实在少有,何况是那许仙?在明媚的春天里,那样的春心荡漾,春心勃发,故事似乎总是从春天开始的。
白蛇深谙勾引之道,我想世上女子都该是懂得如何勾引男子的,这似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把想要说的话都写在眼睛里,睥睨瞟觑,回眸顾盼,眼波流转,每一个眼神都意味深长,每一个笑容都藏匿魅惑,每一个拨动发丝的瞬间,甚至是故意轻咬嘴唇的小动作,都是无声地勾引,看似无意却有意。若男人连这些暗示都不明白,岂不痴傻异常?
小青说:“你一千年,我五百年,加起来一千五百年,就陪他一个人玩儿?”她是如此可爱直率。起初她直不起身子,老是倚着树木栏杆,伸出长长的舌头吃苍蝇。她说,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五百年不变。我甚至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的开心劲,如刚出生的婴儿,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充满好奇,一无所知亦无欲无求,是以只要食睡安好便觉得满足。不谙世事的我们曾都是简单纯真的孩子,但人终归会长大,所谓成长必要经历谎言与现实所带来的失望与痛苦,终明白了这世界的残酷。再也无法回到年幼的时光,只能慵慵懒懒地活着,只是活着,如所有人一样的活着,却不知为何要活着。于是变得麻木,所有人都麻木的活着。
这个许仙,初见小青亦目不转睛地看她,哪有什么专一可言,世上又哪有什么一见钟情可言。“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纵观如今,世人所说的一见钟情莫不是因对方长得好看?倘若你遇见的是周星驰电影里的“如花”,任其内心再如何美,只怕也不肯再多看对方一眼吧,又谈何一见钟情?何苦不承认,世上之人就是如此粗俗之辈,以貌取人实属正常,至少第一眼定是如此。往后的交往是否触及内心,乃作最后定论。许仙是位俊俏郎,而白蛇又貌若天仙,自然彼此对望的一瞬间,天地万物化为虚境,如此简单的便相爱,爱上对方之貌。但世上貌美之人又岂止白蛇一人,故而他见其他美丽的女子亦可“一见钟情”,终究是他许仙花心。
白蛇比小青多修行五百年,是以小青处处效仿白蛇的言行举止学“做人”。白蛇总说小青什么都不懂,但对这个世界看得最清楚的却是青蛇,这认知不分年岁。小青本就是一条懒散的蛇,她跟随姐姐来到人间,只是为了不寂寞。因五百年来白蛇一直陪伴着她,小青早已习惯与姐姐一起生活,倘若姐姐独自离开,只余她一人,她会寂寞。为了不寂寞,便只好跟随姐姐来这陌生而处处不习惯的人间,她又何曾料到来至人间,会更加寂寞。小青只要快乐,不要爱情。她只要姐姐,不要男人。
但白蛇却要男人。自遇许仙后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他,白蛇与许仙两人恩恩爱爱,缠缠绵绵,而小青却只有寂寞。看着他们在一起,她不禁感慨:“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于是小青开始勾引许仙。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不寂寞,她也想尝试爱情的滋味,也想像姐姐那样快乐。她看着姐姐将葡萄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去喂许仙食之,不动声色地记在心里。趁许仙睡觉之时她也像姐姐那样做了,她不知这是错,她只是学姐姐呀。小青并不懂得爱情这回事,她从头至尾就不曾爱过许仙,是以她才会问许仙:“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情,什么是七情六欲呢?”
竟没料到许仙对小青也有意思。朝思暮想小青的那颗葡萄与那个吻,于是他匆匆赶回,却撞见小青的蛇尾,慌忙而逃,许仙已知她们是蛇妖。而白蛇为了向许仙证明,甚至愿意喝雄黄酒,她是蛇呀!可小青知道白蛇并不怕,她一定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她会抛尽一片心,换他的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可白蛇终究无法过这一关。许仙知蛇不能碰雄黄酒便将酒偷偷倒入荷花池中,却未曾料到小青就在池中,她道行尚浅,这一倒便让她现了原形,许仙被小青吓死了。但许仙这一举动已可证明他对白蛇的爱,纵心有疑虑,仍不舍得伤害她,他是爱她的。
许仙死了,唯一的办法便是盗取灵芝草,小青却对白蛇说:“天下男人那么多再换一个好了。”是的,我早已说过小青根本不爱许仙,只有姐姐是她唯一的亲,唯一的爱,她在乎的亦只有她的姐姐。但为了姐姐,小青还是去助白蛇盗取灵芝草,纵然是有愧于许仙,帮忙却是为了白蛇,而非许仙。她们相互陪伴五百年是患难与共的友人,更是相互依靠的亲人,就如同我们人间五十年的知己好友,可即便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在妖面前,也只有自愧不如。小青说:“姐姐,我们两个是一起来的,我不愿我独自一人回紫竹林。”是的,生是同来,死亦同去。这才是真正的义气。
白蛇盗得灵芝草转而回去救许仙,小青留下与法海相斗,法海的功力是何等高深,他根本不将小青看在眼里,甚至想让小青助他修行,却不料反被小青致破了功,小青对法海说:“想不到我第一个男人是你,可惜你和我都没有凡人的感情。”由此可见小青与法海定做了那事。法海恼羞成怒,他岂可输给一个妖精,他一定要制服她,也就有之后的以许仙来要挟她们。男人都是自私的,管你是人是和尚。
白蛇再次撞见小青勾引许仙,白蛇拔剑相向,甚至要赶小青走,她是生小青的气吗?不,并不是的,她明白小青只是贪玩,她亦知道小青并不爱许仙。但她有了许仙的骨肉,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白蛇之前一直认为人是万物之灵,做人比作蛇好,故而她要小青学做人,她始终像一个长者一样教导小青,什么东西好便让小青去做。她也一直认为人应当是从一而终的,可她错了,一错再错,她看到了许仙的花心,知道了做人的痛苦,她已经会伤心流泪了。但小青还不知眼泪为何物,是以她要小青走,她不要小青变得像她一样痛苦。做蛇不是挺好的,做人未必就更快乐。哪怕她赶小青走,也是为了小青好,像一个母亲那般,没有私心的,只要小青好。细想也是,小青自小跟随白蛇,白蛇之于小青,是朋友,是姐姐,是老师,也是母亲,世间又有哪位母亲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不快乐呢?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她会变得快乐。白蛇这样想。
再说法海和尚,他一早便知这两条蛇所在何处,因普通道士尚且知道这两条蛇的去处,法力高强的法海会不知?可他早不收晚不收,偏偏要在此时收妖,哪里是口口声声所说的为了许仙,他就是要报复小青。许仙何尝不知白蛇与小青是蛇妖?但他是爱白蛇的,也爱青蛇,他绝非感情专一之人,可他也确实爱这两条蛇。是以他毫不犹豫地将佛珠扔入河中,他不要她们受到伤害,故此着急回至家中欲与白蛇远离是非之地。
但对小青溢于言表的关心,却让白蛇黯然。白蛇与许仙曾相爱,共同度过一段美丽的日子。可至最后白蛇彻底变成了一个为爱放弃一切的女子。她孤注一掷地爱着许仙,她自欺欺人,委曲求全。她的爱太过浓烈,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她亦只是一个乞求许仙的爱的可怜女人,你越是对他好,他越是想要逃。又或者,他有了白蛇之白,又幻想着青蛇之青。男人总是贪心的,不,人都是贪心的。
而法海这个伪君子,输给了小青便要捉许仙为傀儡,诱白蛇与青蛇出来,满口仁义道德说是为了许仙好,让他不沉迷于女色与钱财。但一听白蛇与小青来了,便立即笑着说:“终于来了。”这心思已无须多言,不过是为了报复。诱她们至此,一心要将她们制服,绝无商量的余地。从前读金庸先生的小说《倚天屠龙记》,读至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名曰为武林除害,但就张无忌所遇之人来看,明教大都是有情有义的好人,反而所谓的名门正派道貌岸然之辈不在少数,真是讽刺,这些伪君子。
白蛇明知斗不过法海,依然舍命相救情郎,甚至愿意为了许仙放弃千年的修行。对她而言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她爱许仙,甘愿为其牺牲。如此沉重的爱,注定不会有好结局。世人又有多少情侣深陷其中却了然不知呢?真正的爱是对等的,是双方用心一同经营的,而非一人独自过度用力的爱。活了千年的白蛇依旧不懂,人类又有多少人懂?
小青在这危险时刻又出现了,她一生无所求,只要有姐姐便足够。姐姐去做之事,她定会帮忙,哪怕付出生命,这“情义”两字在妖的眼里太重太重了。小青说:“姐姐你老说人间有情,难道妖就无情吗?我们姐妹相处五百年也是情。”白蛇来这人间一趟,告诉我们什么是情,青蛇来这人间一趟,告诉我们什么是义。这两条有情有义的蛇,多少人类都自愧不如。
许仙最后求他们饶了白蛇和小青,他愿意做和尚,愿意四大皆空,愿意放弃一切。这个许仙从头至尾都非薄情郎,反而一直爱着白蛇,但错就错在,他不懂得“从一而终”,爱是两个人的事情,绝不能容许第三个人的插足,假使你同时爱着两个人,那就不算完全的爱,对一个女人来说,爱若不是完全唯一的爱,便不算是爱。要妖来说,更是。
影片至最后眼见雷峰塔压向白蛇,法海终悔悟白蛇已修炼成人,不论是身还是心,都已是人类。他要去救她,白蛇却让他先救自己的孩子,雷峰塔即将倒向自己,就在最后一刻,她口中说的话,不是救命,而是求法海放过他们。非我矫情,看至这一幕当真落泪,这就是一个妖的情啊。
而小青终于留下第一滴眼泪,她终于知道痛苦。小青救出许仙,拼命地喊着:“姐姐,我帮你把许仙救回来了,你在哪儿?”最后的最后,她看清了一切,许仙的花心,法海的虚伪,白蛇的自欺,她不想再沾染尘世间的一切了。小青看着许仙,一剑刺入其胸膛,一切的因果孽缘皆由他而起,而今终于了结。这个多情的男人,这个姐姐深爱的男人,这个第一个叫她小青的男人,终于死在了自己的剑下。他是姐姐的男人,他应与姐姐在一起,就算死亡也应当在一起的。
“我来到世上,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真可笑,你们世人都不知道。等你们弄清楚了,也许我会再回来。”小青如是说。但我想,小青大概永不会再回来。我想徐克导演在这部片子里所想要表达的应是白蛇对许仙之情,青蛇对白蛇之义吧。这两条美丽的蛇有情有义,而我们人却连蛇都不如?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千百年来多少人将元好问的这首《摸鱼儿·雁丘词》强加一个“人”字,念成“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却忘了这本就是一首咏大雁之词,一次元好问赴试途中,见一猎人在天空翱翔的大雁射下一只,而另一只大雁也头朝地撞死。甚为不解便问猎人为何如此,才知这两只大雁本是一对,另一只大雁确信伴侣已死,不愿苟活,便撞死于地。元好问知后感动不已,便写下这首词。
大雁有情,蛇亦有情,情并非唯有人独有,万事万物其实,皆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