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颈”这东西,拿瓶子先生自己来描述,细长的通道无法一次性涌过大量的汽水,在焦渴的时候喝着难免要烦躁。尤其是再不巧遇到日本的波子汽水先生,本来空间就不宽裕的瓶颈上又堵了一颗玻璃弹珠,那更是要急出人一肚子火来。
“瓶颈”这东西,写作的人会遇到,作曲的人会遇到,画画的人会遇到,甚至连谈生意的人,帮孩子辅导作业的人,研究新菜色的人,统统都会遇到。好比是流行感冒人人都会得一样,只要是涉及跟创作有关的人,也都会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遭遇瓶颈。
时装设计也是创作,所以时装这个行业本身就存在很大很大的瓶颈——虽然大到看起来理应不会堵塞才对,明明叫一声“你好”都会反弹出空旷的“好好好……”的回音,但时装的瓶颈确实比我们实际看起来还要严重,有点像是早上八点半北京的二环主路一样,堵得水泄不通,乱得横七竖八,让人心情怎么也不会太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因为缺乏新潮的设计意识,时装曾经遇到过一次瓶颈,那是小感冒的流鼻涕而已。现如今,看起来依然繁华亮眼的时装,实质上却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尴尬困境,这次的瓶颈显然更严重一些,是重感冒的高烧不退了。
这么糟糕的病情,难免让人忧心。
若以一年四季来比喻时装设计,上个世纪九十年刚从寒冬里走进初春,延续到05年的CHANEL的爱德华风格大袍与06年的纱边花苞裙都很能撑的住那一整年的场子,但已经是晚春,是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最后盛况。然后到了2007,进了2008,已然是难以让人冷静下来的闷夏苦夏,等到下一个时装春天到来,还漫长得很,遥远得很。
Valentino业绩一翻再翻,Dolce & Gabbana每季秀场都热闹到媲美春晚,Givenchy的狗头圣母小鹿不知不觉已经热卖了许久……在这些亮眼的成绩背后,一些人会忧虑着:整个行业都像是在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取得过的成功。而不是试图不断开创新的成功可能性。
2016春夏时装周开始了。很多人竟然有些茫然起来。
我们固然是可以赞美Dior 2008秋冬的镂空绣花白色短裙,很有纽约电影造星时代的特征,但稍微把记忆的旋钮往前拨回个几年,2003年的巴黎主场上根本也是差不多的调调。至于那些嬉皮的包头巾、充斥着梦露情韵的拖地蓬裙、夸张的大折领与黑色束身腰封……老实说,谁看都会觉得有那么一丝的眼熟,记性好的人全都可以在古早时光里翻找出已经存在着的设计,一一比对后就难免觉得John Galliano这次的设计毫不希奇。
Dior 2008秋冬
事实上John Galliano自己也很清楚他都做了些什么,比起春夏展上的笑脸盈人,秋冬展上的满面寒意当然不是为了迎合季节气氛——YSL曾经抛弃了John Galliano的个人风格,Dior却给了他更多的纵容和溺爱,只不过当盈利压力被列上财年结算报表的时候,就算是再怎么想设计出自己喜欢的作品的设计师,还是只能乖乖地设计出市场喜欢的作品。
这样的担子,如今是Raf Simons来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满地都能拣到跟John Galliano一样无奈叹息,就连这几年红透半边天的动物刺绣和数码印花,也全是过去的遗腹子。设计师们遇到的设计瓶颈无非就是这两个:江郎才尽,以及,逼上梁山。
Dior 2015秋冬
John Galliano好一点,属于后者,被迫的逼自己讨好大众,把自己真正喜欢的设计留到5年后,等全世界的审美观进化完毕后再去接受。
而大部分的设计师,则不幸地陷入了前者的困境:未来主义不流行了,全涌向复古情调;简约主义快过气了,全拿解构主义下狠刀。一个苹果一人吃,清甜可口;一个苹果大家吃,谁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来。设计师们把灵感比成苹果,很显然一窝蜂的行为早已将这苹果的味道串味成了芹菜——咬下去是苹果,吃起来是芹菜。真恶心。
就好象是Margiela的第二版手套衫,用滑雪手套缝制出的外套固然稀罕。只不过第一版早就让这种创意不再新鲜,而滑雪手套的cheap感又怎比得上早先皮手套的矜贵?不要说把它买回家,就算是站在店前的橱窗里看到,都会气得想骂两声:设计师们的灵感都死去哪里了?
Martin Margiela曾经的鬼马作品,用来做成衣服的材料分别是:手套、凉鞋和陶瓷碎片。
又好比是Dolce & Gabbana的闪石手套,拿来配晚宴裙确实很美妙,当年李美凤拍《热爱can't let you go go》封面的时候戴的就是它。十几年后欧阳菲菲风情万种地唱《你想爱谁就爱谁》的时候,戴的款式依然没什么变化。倘若是刚看完李美凤演唱会的人遭遇了车祸,变成植物人直到十几年后才醒并随即看到了欧阳菲菲,他一定只以为自己不过是昏迷了18小时而已——设计师的瓶颈,要么本事全用光,要么被逼不让施展真功夫,这已经是眼下的现状,没有第三种选择。
小学生的期末考试选择题,都比设计师多几个选项。多可怜。
Dolce & Gabbana 2008秋冬
当然会把选项的数量压缩到这种程度,也不全是设计师自己的责任。
现代人的审美越发刁钻刻薄,一件WALTER VAN BEIRENDONCK的竹笋裙,要是在十年前,就算不讨人喜欢,大家也都会客气地说一句“是很棒,但只不过不适合我穿而已”,而放到眼下,大概那种嘲讽的尖叫早就要冲出嗓子眼,拦都拦不住:“天那!这是什么鬼东西!”
会掺进这趟浑水的,或者说会把局面搞得更混乱不堪的,专门把时装界当娱乐牛肉场的各家媒体难辞其咎。
理论上来说,推荐优秀时装,提高读者审美品位,应当是时尚媒体的份内工作。偏偏如今的众多杂志与网站,好的设计不去多赞美两句,某设计师又换男朋友啦,某明星被拍不雅照时穿的是哪家牌子的衣服啦等等八卦,他们全当成头条来登。就算是品位确实不错的行家里手,如Isabella Blow会去提拔出Alexander McQueen,但也还是难逃人情纠葛的诸多牵连,从而发展出当年《Vogue Homme》里满是Tom Ford作品的泛滥状况,Tom Ford个人的“后Gucci时代”与“后YSL”时代因此建立,在当时几乎没人指出他的直切裤脚多么糟糕,而他的V领毛衫外套多么经不起推敲。
他的好有七成,坏有三成,但在媒体的搅和之下,就变成了他的好有十成,如果说他不好那就是你眼睛有问题的斩钉截铁——轻信媒体的宣传与炒作,绝对要不得。
于是状况就这么像连环车祸一般的相继爆发:媒体牵头,民众跟上;媒体煽风点火,民众仗势凌人;媒体灌输错误概念,民众火上浇油开骂。十年前还有不少人懂得如何判断一件时装的好与坏,十年后的现在则混乱成媒体说好就好,媒体说不好就要立刻附和并随即在网上大骂。设计师们的压力,无形之中已经比以往吃重了许多。
所以我常说,现在的许多媒体都是土匪,自己喜欢的就先抢光,看着不顺眼的就全烧光,剩下一点留给别人去拾荒,也都是些味同嚼蜡的时令货,丢在墙角储一个季度就会腐烂,经不起时间的推敲。
只不过我们向来通晓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时装界现在其实也是青黄不接的断档期:称得上大师的寥寥无几,后继者仍然尚未达到开宗立派的地步,John Galliano、Jean Paul Gaultier、Hedi Slimane还担不起“宗师”的担子,披着“鬼才”外套的他们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验证经典;Viktor & Rolf、NAOKI TAKIZAWA、Alessandra Facchinetti毕竟相对而言资历还算年轻,要想光大门户也得再过个几年——屈指算起来,似乎也只有Karl Lagerfeld和Giorgio Armani跨了时代,在后辈们完全成长起来之前,他们还不能退休。
我至今都很怀念JIL SANDER主掌品牌大权时的JIL SANDER。那时流行的赞美是“你可以把一件JIL SANDER的裙子留给你的孙女”,因为它既耐穿而且不管什么时候看都很漂亮。
如今的JIL SANDER的秋冬则让我无比失落,所有的赞美很可能将会演变成“重复的Patterns,这就是重复的人生”——多么叫人灰心丧气!
不管是多么高傲的设计师和品牌,即便有着千百条不知所谓的耍大牌原则,不能盈利就注定要从市场上收拾残局,乖乖地回老家结婚。品牌与品牌之间的商业战争,加速了大品牌集团化扩张与中小品牌的消亡。
商业斗争的结果,导致时装界局势一再重组,今天你收购我,明天它收购你,一个设计师团队常常赶场似的要在一季里穿梭在本集团旗下的多个品牌间,实际验收成果时便会发觉相似的考卷比比皆是。
不少品牌的灵魂设计师被迫离开自己的品牌,而接班的设计师永远也不可能重现当年品牌的完整风情,不是风格陡变判若两人,就是平庸模仿一败涂地。没有了宇津木的FRAPBOIS是如此,《口红森林》里被日本设计师接管的VF亦是如此,被横加干预的滋味并不美好,实际出品的作品更是糟糕。
尽管遭遇了无数的冷嘲热讽,但是高级时装在众多的瓶颈面前,至今半点悔悟的意思也没有:品牌不允许它们悔悟,观众不允许,媒体不允许,整个时尚界的倨傲态度都不允许悔悟,于是该轻佻的依然轻佻,该摆架子的依旧高得让人一脚迈不过去。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对剪裁与线条创新的追逐热潮早已冷却,当真正的“设计”被时装冷落了之后,我们除了能看到满眼毫无长进的克隆与“致敬”之外,就只能看到全世界只有三十只濒临绝种的某鳄鱼腹皮被做成拎包,仅仅只能在非洲某个小国生长的植物被做成长裙新面料,一颗就抵得上五十户贫困家庭五十年生活费的美钻被镶上衣角……在全球资源短缺与环境的日益恶化成为燃眉之急的现在,不假思索地动用珍稀且奢华的材料来完成乏味的作品,这种“时装”是否真的有它存在的必要?
最近在跟一位时装设计师聊天的时候,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十五年前花几千块买到的Louis Vuitton旅行箱,十五年后的现在却得花上五万块。
他不是跟LV过不去,他只是感叹着十五年的时间里,物价竟然涨了1000%。但是相比起来,世界整体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在增长,而是每年都呈现出不同区域的下滑趋势。
什么都在涨,另一方面,什么都在降。看的人更多,骂的人也更多。识货的越来越少,会买的人也越来越少。他用模棱两可的句式跟我总结高级时装这两年所面临着的困境。我偶尔会在翻到品牌给我寄的新品画册时,回味起他的话,咂摸一下,颇有道理。
扳着指头算一算,高级时装陷入发展瓶颈的原因的确如上面陈述的那样,林林总总弊端毛病一大堆,但业界内忧是主因,外界外患是推力,没有哪个因素能独力影响时装,只有综合起来连锁反应,才迫使时装在大多数人浑然不觉的时候真正站在了悬崖边缘,岌岌可危。
都说山穷水尽之后必然是柳暗花明,然而不解决掉所有的矛盾,误入芦苇深处惊起一滩鸥鹭,最终跌入泥沼不再兴起的危险也绝不是没有,只是在等待瓶子先生会主动打破瓶颈,让汽水能装在阔口的马克杯里可供尽情畅饮的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的高级时装,我们的时装品牌,我们的时装设计师——他们还能撑上个多久?
现在就连潮流街牌也来凑热闹,一手推红BAPE的NIGO作秀欲望强过Marc Jacobs,visvim各种跨界连时装达人也能轻松俘虏,Neighborhood觊觎参加巴黎和米兰时装周的机会已经多年……潮牌与HI-FASHION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上身穿着LANVIN的飘逸小礼服,脚上踩着Mad Foot霹雳鞋的人越来越多,你说不上她的品位是好还是坏,但你至少清楚:高级时装在瓶颈时期还要继续面临的尴尬,真的不是一点半点。
至少,当我拎起一件只是绣上了金线骷髅LOGO却敢卖到一万五千块一件的MASTERMIND Japan短袖T恤时,除了苦笑,我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