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来到『耳顺』的人生阶段。
繁花浮世或深山一隅,她都乐得其中。
看一幅画、逛一处景、听一个故事,消磨一些时间。
她也还在期盼和等待一个新的角色,有寻常而丰富的灵魂。人到中年,有一些事情不想妥协,却又必须得妥协。
她确凿无疑:『卸掉那些华丽的东西,我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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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指向晚上11点30分,刘嘉玲还醒着。影棚关了灯,独留一盏白色的光,在她脸上勾出一条圆润的弧线,像清冷的月亮。布鲁斯调性的音乐里,过往种种在她脑海里闪回。
整个采访过程里,她言及了数次年龄和岁月,于她。
『最近容易感动,可能年纪大了吧。』
『现在年纪比较成熟了,心才静得下来。』
『到我现在这个年纪,就会发现每个人生活里都是有苦难的……』
近来重读《红楼梦》,她忽然在书页的字里行间窥到一些原来不曾注意到的人物,站在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一众『主角』的旁边,默默颔首不语或暗中埋伏,也也有血有肉有悲喜。她会一边读一边揣摩他们的心情,甚至为他们各自编撰内心的潜台词。
至此,刘嘉玲的当下渐渐清晰起来。一面悉心顺从运命的安排,一面仔细听,时间的罅隙里是否有些什么释疑的答案传来。
『时间是一个健谈者,它对我们解释一切,你不需要在它发言前先提出问题。』她一字一顿念出这句书中习来的箴言,嘴角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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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掉那些华丽的东西,我愿意的,
但是没有导演找我』
瑞士圣莫里茨,阿尔卑斯山脉下被森林、湖泊和山谷环绕的小城。普鲁斯特、托马斯·曼等文学大师都曾为它着迷,更有传说尼采在这里建造过一间小木屋。当天光、云雾和风速恰如其分地组合时,锡尔斯湖和马洛亚山口会交融升腾起一股白色的云雾,缭绕盘踞于山间,像一条巨大的蟒蛇。
是生命,也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映照。隐秘、盛大。
电影《锡尔斯玛利亚》在此地取景拍摄,朱丽叶·比诺什参演,完成了一出关乎自我寻觅、身份认定和人生跨越的戏码。
刘嘉玲观后被深深震撼,久难平静。
『那么自然,自然到你无法挑剔。』她羡慕比诺什就是那样演了,戴着花镜看剧本,凹陷的法令纹,一点点跟不上世事的迟缓和尚存体内的对表演的冲动。『胖啊,老啊,都没关系啊……爬山爬到湖边,跳下去游泳,说脱衣服就脱衣服咯。』
她也想演这样的角色,『卸掉那些华丽的东西,我愿意的,但是没有导演找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亚洲的市场不太敢去拍一些成熟女人的故事。市场还是年轻化的。』
她接着说起朱丽安·摩尔的新作《依然爱丽丝》,五十岁的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女教授,事业正值巅峰,家庭和美,忽而病发阿尔茨海默症,身体每况愈下,眼睁睁看自己陷入命运的无底漩涡……刘嘉玲说,这种无常,与她的心境产生了共鸣。
『电影是表达生活的,生活里面肯定会有开心的、豪华的,也会有很艰苦的、挣扎的、扭曲的。我不想经常饰演一些只是在那边穿着美美的衣服站着(的角色)。我心目中还是希望能拍一些不同的。刻画女人到中年对生活的不妥协,又要去妥协。“
她觉得,自己『不介意去做这种挑战。』
所以,去年她和谢君豪、梁家辉一道,出演了舞台剧《杜老志》,在这部讲述上世纪70年代香港杜老志舞厅纸醉金迷的剧作中,她出演一个为保护丈夫遗产而不惜一切的遗孀。时隔十五年未登戏剧舞台,体力与精神的多重挑战,她一一扛住;然后,『顺手』把香港舞台剧『最佳女主角』收入囊中。
排练场一日一日的浸润,以及舞台上的每一分钟,她都享受喔偶。『整个剧场静到连针都听得见。你知道他们在看你,你又在演……』
那时,她每天都在害怕和担忧中度过。『每天晚上都很害怕。又要非常集中精神,又要很放松。一旦你觉得自己台词都记下来了没问题的,就很容易在台上「滑」,状态会飘走,线索会不稳定了。』
在她的年纪,表演,是一种定力的养成之道。定住了,才够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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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移默化被改变了,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
香港,1960年。那个叫咪咪或者露露的女孩新烫了头发,戴着仿制的珍珠耳环,嘴唇涂得艳红,穿着吊带短裙跪着抹地板,抹净了,站起来,胸口渗出细密的汗珠。靠住衣柜看自己心爱的男人,没心没肺地说『你生活是不是拮据,没关系,我养你啊。』男人听罢,推搡她出去,咣一声撞上门。
她失去了他。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拍《阿飞正传》那一年,刘嘉玲25岁,纤细的腰丰腴的臀,脸上还有一些婴儿肥,惹人疼爱,她那天毫无征兆地被张国荣赶出了门,彼此那一生大概就再也没有见过。
『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讲那样的对白。拿过来就讲了嘛,导演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了。』又隔着25年的光景看回去,刘嘉玲说,『那时候我没有那么多层次,没理解角色理解得那么深,关于人物和人生,都没有知道得那么详细。』
很久之后再看,她盯住荧幕里那个女孩子就像看一个外人,『越来越心疼我演的那个角色。』
某些过往静悄悄地发生着,她不自知。待时间到了,再慢慢展开,揭示出一些重大的意义给她看。
这是这几年,刘嘉玲关于生活深刻的体验。
她也越来越多回去家乡苏州。逛一下,找一些小时候喜欢吃的小吃,店搬了,味道都还在。去见一见小时候的同学,回学校的操场走一走,『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中国人说的那种「根」吧,每呼吸一下,就都闻到小时候的空气。』
儿时的旧居和整片老城区都幸而躲过了改造的浪潮,被完好保留下来了。
『我回去那个地方感觉很奇怪的,好像回到了……好像回到了以前又好像去到了未来,时空交错的一个地方。完全没有变,整条街都没有变。我隔壁那些房子,左右前后都没有变,很奇怪,那些邻居都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只是多了很多皱纹。』
老邻居每每看到她进去那条街,就会马上喊起她母亲的名字。
『他们记忆当中,就是我妈的那个样子,他们没有想到我已经长这么大了。我每次回去,他们都觉得是我妈回来了……是是是,我很像我妈。』
她主动提出建议,下一次再有合作的机会,她想去苏州拍摄。
『我小时候在苏州的园林里面走来走去,一点都不会感动。但是我现在回去会感动,那些园林实在是太美了,白墙黑瓦、悬廊、借景……哇,我以前出生在这里,完全不知道文化历史竟然是这么浓厚的。可能我潜移默化被改变,可是我完全不知道。』
『苏州园林有层次、又清清白白,简简单单。一个天井,借白墙,种一株竹子,好像一幅水墨画。或者只是一棵芭蕉树,就是一幅画……』
原来或者好像一张纸片,轻飘飘地随飞飘荡。如今纷乱过去叠加在身上,才渐渐显出层次与美感。
刘嘉玲说到此,眼圈有点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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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寻找,这个世界为什么
会慢慢演变成现在的样子』
1920年代,巴黎以西70公里的吉维尼小镇,画家莫奈在这里度过自己余生的最后一段时日,他晚年画风突变,因眼部生疾,笔触越发混沌、跳跃,色彩浓烈。
刘嘉玲第一次在上海看到他的画作,当即被击中。『我觉得他是一直在凭他的记忆力,想要努力还原他记忆里的画面。所以,对,有经历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是有语言的,会说话的。』
她后来专程去往吉维尼小镇,回去莫奈生活的地方,踏足乡间花园,亲眼见到了那池塘、那睡莲。
『我最近这几年比较喜欢去寻找一些艺术家或者是历史留给这个世界的踪迹,我想去寻找,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慢慢演变成现在的样子。在莫奈的花园也会想,为什么他会有那样的创作。其实蛮有趣的,你看一幅画,想到艺术家的出身背景、家庭状况、心路历程,他的画每个阶段都会不同,你也在变,每次看,就都会多一些层次。』
她集中接触了不少艺术领域的朋友,『蛮好的。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在创作。我们是通过演一个角色去展现那个人物在那个社会里的状况。他们会比我们更直接。』
看常玉的画,她看到自己。『他的线条很简单,也没什么颜色。我起初觉得好奇,后来才知道,因为他那个时候连买画纸和颜料的钱都没有,所以画的东西都很简陋,又没有人赏识他。但往往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让他创作出了有生命力的东西、美的东西。』
艺术家的自我发难和检视,她深有同感。
『能成为受人争议的人物,是挺不容易的。有时候得到一些认同,却还在不停地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永远都在黑暗跟光明的中间挣扎。』
她会静静地逛美术馆、画廊,反正现在也没有事情好去着急了,不再赶时间,就慢慢去了解他们,『看透一幅画,能看多少就多少。』
她看到了什么?
『对生命要有热情,要排除自己时代里那些普通人的观点。你的画在那个时代可能不被认同,被打击或者嘲笑,但是你还是要坚持你自己心中的一个东西,要不然你不会走在时代的前面的。』
INTERVIEW
一定有黑夜,一定也会有白天
你在客串蔡依林新歌MV时有这样一段台词:『我提早到了……人啊,自己看自己,挺不容易的。是吧。你做得很好。』你认同这段话吗?
是的,人是挺不容易的,做自己挺不容易的。你看青霞也是啊,青霞最近做真人秀,她也想要做回自己,她可能一直在做林青霞,想尝试做一下真正的林青霞是什么样子的。
那你怎么评价现在的自己?
我不要评价自己,我现在的状态很舒服,很从容。可能真的这个年纪是,不惑。不惑的年龄,也是耳顺的时候。什么时候、任何事情,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生活都会发生,那就发生吧。我不会再像年轻时候那样,问『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这些问题。就是这样的,很自然的,世界在很有条理地在运作,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你有想过,外界认识的你,和你认识的自己,有多大的出入?
我想大家对我的了解已经都很清楚了吧,很多大小场合,你们都可以看到我,是很真实的我,也是外界拼凑起来的我,可能比我自己都清楚我自己。我的心路历程,你们大概比我自己都清楚。我可以看到不同类型的人是怎么样来看待我的,这反而丰富了我对人的理解。
怎么在争议甚至非议中自处?
我早已经不怕别人来探讨我,或者是来研究我。有时候,也不能太孤傲,我不是这样的人。还是要跟社会有一定的接触,你太在深山里面的话,可能,也不知道在深山里面有多么的,脱俗,你必须得到世界里看一看,感受一下,才能够感觉到山里面的清新。
有过想要逃避或者隐遁的时候吗?
哎我发现到我现在这个年纪,每个人生活里都是有苦难的,都是会接受各种各样的挑战的。每个人、每天都在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放下问题。任何问题,再往前走一走,都可以解决的。你想解决问题的诚意有多少,很重要。现在年轻人都是给宠坏的。我们小时候,都是家里面打大的,出来工作就被骂。你的师傅、导演教你,很正常的,受一点委屈,应该的。
那怎么去面对无端的伤害?
时间会帮你解说一切的。时间不到,你再出来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时间非常公平的,绝对会给你一个非常合理、公正的评语。不用等下一辈子的,这个辈子就可以等得到。但是你心一定要自己放正了,如果你心倾斜了,自己不确定,没有人可以帮你。这个年代还好,有自己的社交平台,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只能接受那些误解,没办法讲话的。我们这一批的演员,会觉得,不讲,可能会,比较更好。
你现在给人的印象是高贵的、优雅的。小时候,有过做公主的愿望吗?
公主情结,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给自己的。我小时候也喜欢做公主啊、王妃啊,那时候离我很远的,不可能碰到的一个画面。小时候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我倒是不太会扮公主哎,我喜欢扮坏人,哈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反面的角色,我这个人思考问题永远都会有正面有负面的,人是很立体的,每个人本性善良,但是一定有邪恶的一面,只是谁来战胜谁的问题。一定有黑夜,一定也会有白天。
原文刊登于《时装L’OFFICIEL》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