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卉洲的秀开场了,当那些身穿着承载着她的梦想的时装,陆续走上天桥的时候。
台下有外国人忍不住举起了手机拍照,看嘴型是在喃喃自语着:
“Oh,China。”
在时装这件事上,很多中国人对“中国风”这三个字是排斥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旗袍汉服的款式、描龙绣凤的花色、绫罗绸缎的面料,就成了“中国风”的标准对外形象。
太多设计师习惯性地在衣角上绣一朵莲花,在内衬里缝几束牡丹,就觉得自己做出了可以代表中国时装的作品。
然而这些衣服,中国人自己不会觉得时髦——你就算拿了清宫的花盆鞋,明廷的飞鱼服,唐皇的大裘冕都堆上台,那也只不过是历史回顾展,算不得真正的时装秀。
这些年,连周杰伦都知道写中国风的歌在于意境而不在于抚笛弄箫的形式,又何况是需要抓紧开窍的中国时装设计师?
于是赵卉洲明白了这个理儿。
在米兰时装周上办秀的时候,她会耐心地跟充满好奇的外国模特解释。
“这朵花很精致是怎么缝上去的?”
“喔,那是汉绣。中国独有的一种刺绣技法。”她自豪地说。
汉绣,汉族传统刺绣工艺之一,以楚绣为基础,融汇南北诸家绣法之长,揉合出了富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新绣法。
汉绣溯源自战国时期的楚绣,屈原的《楚辞·招魂》写道:“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描绘的是一幅楚宫丝织品图,而汉绣的大胆多变、大雅若俗的风格更是继承了古楚人的基因特性。
汉绣发扬光大则是在清末民初。
咸丰年间,汉口设有织绣局,集中各地绣工绣制官服和各种饰品。清末,在武昌的营坊口、塘角、白沙州、积玉桥和汉口的黄陂街、大夹街一带,开有许多绣铺,汉口还有一条绣花街。
这是很中国的东西。
然而在时装设计的领域里,我并不认为汉绣就只能用来绣出龙凤呈祥。
1910年和1915年,汉绣制品在南洋赛会和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获得金奖。这是个刺绣家族里快被人遗忘的“物种”,被赵卉洲的记忆打捞。
最早认识赵卉洲,还是因为在2013年中国嘉德秋季拍卖会上出现的那件名为“自然空间”的作品。
之所以引起我的好奇,是因为通场参与拍卖的都是毕加索陶瓷设计、世界当代著名女建筑大师扎哈·哈迪德的色流线型“水桌”、以及建筑大师安藤忠雄的花瓶设计等等这样的作品。
“自然空间”是当时唯一一件时装类拍品,同时也是中国时装设计师第一次有作品出现在世界级拍卖会上。
事实上赵卉洲的从业经历,比我所知要资深得多。
她1997年就创办了EACHWAY艺之卉品牌,拿到了中国时装设计最高奖“金顶奖”,还在2014APEC峰会期间,与其他设计师一起为领袖配偶们设计了礼服。
她是不折不扣的中国时装设计师,相较于新生代中国设计师而言,她的成长其实很本土,没有圣马丁、帕森斯的学历镀金,亦没有在国外那些知名大设计师手下当助理的经验,她代表的是一种中国时装设计师的纯粹形态:领悟于本土,得道于实践。
中国时装设计师的生存现状,远比我们想象得要艰难。
毕竟中国的时尚气候尚未成型,在高级时装领域“崇洋媚外”几乎是根基牢不可摧的事实,相较于国外高级时装品牌运作得成熟化,以及时装培养体系的相对完善,中国的设计师们所面对着的,几乎是穷山恶水。
“我得先要想办法吃饱,才能有余力去想什么是真正的设计。”我曾经在跟上海的女装设计师C.J.YAO对话时,听她这么感叹道。
C.J.YAO毕业自圣马丁,在时尚媒体长年累月的教导下,如今很多人都知道那是时装行业里的顶级学院,Alexander McQueen、John Galliano都毕业自那里,每年都为时装行业输送大量人才。
即便如此,C.J.YAO在回国发展后,所面临的困境远超她的想象:中国客人大多数不知何为圣马丁、市场并不青睐中国设计师品牌、真正体现设计能力的作品往往不被如今的中国客人审美所容……
由此可见,十八年前就开始打造自己时尚事业的赵卉洲,所遇到的困境又将如何残酷。
几乎那个时代所有的中国时装设计师,都经历过如同在寒冷极地里举步维艰的时期。
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崇洋媚外”,多多少少限制了中国时装设计师们才华的施展。
在我认识的设计师朋友里,王海震长居伦敦,在伦敦时装周办着自己的秀;上官喆掺和了一把上海时装周之后,索性把秀也移居海外,用他的乖张不羁去在外国媒体面前讨喝彩;SIMON GAO人缘极好,时尚大刊拍摄多会关照他,前段时间《偶像来了》安排众多女星穿他设计的衣服走秀,才算是让更多人认识了他……
我们越来越不缺有技术的设计师,
但我们经常亲自把他们赶去别的地方。
其实,真的需要像赵卉洲这样的设计师,默默地坚持下来。
于是,当她在米兰时装周期间,把自己的秀办到了Piazza Del Duomo12古老建筑中时,这里面有太多不为人知的努力,需要通过这些充满光鲜的台前人与事,来细细品味一番。
她这次的设计主题叫做:记忆的空盒子。
“我常做一个梦,梦里总见我爬上柜子找童年时藏满了宝贝的盒子,有一次我翻到了,迫不及待把它打开,却发现所有的宝贝都不见了,盒子里空空如也……”在谈到本次设计的初衷时,赵卉洲说,“设计这件事,就是过去记忆和未来梦想的混合。对于设计,谈太多的文化,容易空洞。我想表达自己私人的故事,自己遗失的记忆。找回那些被时间、被自己搞丢的东西。”
我们看到的她的剪裁是轻巧的,没有过多的老套中国式痕迹,线条柔软且流畅,日装的搭配也轻松雅致,是意大利人也能看得懂的国际设计逻辑。
然而赵卉洲显然没有抛开她的中国情结。
汉绣的韵味,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相较于意大利人热爱的华丽刺绣如Dolce & Gabbana秀场上常会大批量涌现的刺绣,汉绣更加工整、清淡、飘逸,艳不撩人,淡而不寡,自带隽永的光泽,这无疑是很中国的手法,却又被用来表现并不那么中国的设计灵感。
她还将剪纸这门中国传统手艺,运用于这一次的设计之中。她让“印花”的既有概念被颠覆:面料上的花朵可以立体且生动,却又不是仿真的手段,而是清素雅致,如中国式的写意画般,一笔勾出便神魂皆备。
面料的层叠组合,这显然是欧洲高级时装常用的手法。赵卉洲把中国式的面料混入其中,真丝、府绸和纱组合在一起形成的绰约透视感,如同江南水汽一般袅袅地笼在周身,那种朦胧隐约的视觉效果,让“中国风”变得理直气壮。
赵卉洲成长于1970年代的中国,经历了中国从改革开放到快速发展的巨大变革。在这一变革中,与这个国家一样,每一个生长于斯的个体,都经历和正在面临着成长记忆的遗失。
本次《记忆的空盒子》试图对这种个人记忆,进行思考、打捞和时尚化的再现,将剪纸、汉绣等被很多人遗忘的手工艺,结合最新的生活方式和设计语言,进行表达,从微观的设计师情感,来思考中国文化在快速发展的社会中的遗失。
赵卉洲当然不是中国时装设计师中的前无古人者,她的造诣也远没有达到后无来者的境界。
但她的努力和热忱,持续了这么多年依然未减,用来鼓励他人,这能量也足够。
尤其是,她的衣服坚持手工制作,每一朵花都是人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我想让衣服,充满手工才有的温度。”
她这么回答关于为什么尽量不使用机器制衣的疑问。
让衣服拥有温度。
这是我听过的,中国时装行业里最让我动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