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7日,《维多利亚》作为竞赛单元影片于65届柏林电影节首映;2月8日,德国时代周报网络版(Zeit Online)发出题为“绝对震撼”的评论文章,对此片予以盛赞;2月14日柏林电影节颁奖礼,《维多利亚》夺得银熊奖杯一枚:杰出艺术贡献(摄像)奖。
图1 《Victoria》海报
2015年6月19日,德国电影奖(Deutscher Filmpreis)揭晓,《Victoria》大获全胜,一举摘取最佳剧情片金奖、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最佳摄影、最佳电影配乐共六个奖项。
至2015年6月《Victoria》在德国公映,同时已经成功的出售给世界范围内30多个国家,并陆续在美国、英国、法国、西班牙等地公映。
可以说,这是2015年(上半年)德国最当红最成功的影片了。关于它,讨论度最高的关注点也许是“一镜到底”的话题。导演Sebastian Schipper在媒体访谈中表示,此片确是一个长镜头拍摄完成,共拍摄了三次,在一周之内的三个(不连续的)夜晚至凌晨进行拍摄,剧本只有12页纸,拍摄过程中的大量人物对白和表演都是即兴出演。最终选用了第三次拍摄的成果,而前两次拍摄每次结束之后,团队都会一起观看样片并进行讨论。
这是一个看起来直截了当、荒诞不经却又似乎情理之中的故事。来柏林打工的西班牙女孩Victoria在夜店玩乐,偶遇四位柏林青年,与他们相识,并与其中一位名为Sonne的男青年萌生出(类似)爱情的关系,后“阴错阳差”地随他们一起去抢银行,并在警察的追捕下逃亡……如此的复数剧情毕竟太过简单,那么,《Victoria》究竟是一部怎样的片子?为何能在德国影坛引起轩然之波?
1. 银幕“新”影像
首先,从角色设定上来谈一谈《Victoria》的形象之“新”。
在此,不必追溯“德国新电影”(New German Cinema)的辉煌,仅从两德统一之后在柏林拍摄的电影当中来考察。是的,考察在柏林拍摄的电影。笔者把《Victoria》定义为一部根植于柏林的电影,正如2013年德国电影奖剧情片金奖《啊,男孩》一样。柏林墙的倒塌,似乎同时也是“德国新电影”浪潮的熄尾。除了英年早逝的Rainer Werner Fassbinder,虽然Wim Wenders,Werner Herzog,Volker Schl?ndorff,Margarethe von Trotta也在1990年代之后继续拍着电影,但毋容置疑的是,德国电影的一个时代已经过去,而德国电影的新一代到来了么?1990年代在将近10年中,德国年轻的电影人大多试图寻找向Hollywood 看齐的商业路线,自German New Cinema以来的“作者电影”(Autorenkino)式微……而文艺影片与商业性的结合终于在一位年轻的德国导演作品中得到了呈现——Tom Tykwer的《罗拉快跑》(1998年),也许可称为整个90年代最引世人瞩目的德国电影(图2)。它仿佛是一个开端,揭开了千禧年德国电影在世界影坛中的位置。
图2 《罗拉快跑》剧照
那么,我们看到,《罗拉快跑》发生在柏林,女主角Lola是一位年轻的Berlinerin(那也是一个多少跟犯罪有些关系的故事);关于东西柏林分裂的历史和记忆,在《太阳大道》(1999年)、《着火了怎么办》(2001年)和《再见列宁》(2003年)中得到了完美的呈现,特别是《再见列宁》,为我们展示了德国电影如何以一种幽默的态度直面历史,并取得了商业上巨大成功——值得一提的是,出品《再见列宁》的制片公司则是出品《罗拉快跑》的X-Filme Creative Pool,由Tykwer和Wolfgang Becker等人一起创立的;另一位来自原东柏林“德国电影协会”(DEFA)的导演Andreas Dresen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阳台前的夏天》(2005年),讲述了两位生活在柏林的中年女人的故事,片中的女性角色让人不禁想起Fassbinder电影中对于女性问题的讨论;《窃听风暴》(2006年)则也许可以叫做“历史剧”了,也再次证明了德国的年轻导演并没有忘记回顾历史;《柏林召唤》(2008年)的主角是一位年轻的音乐人,《三角关系》(2011年)讲述了三位三四十岁年纪的中青年人的爱情故事,《啊,男孩》(2012年)讲述了一位来自中产家庭、自大学辍学的年轻人在柏林无所事事“游荡”的一天(见我的另一篇文章《一名“游荡者”,一座城市》),《杰克》(2014年)将镜头对准了柏林单亲家庭的儿童……无论是与历史的柏林建立联系也好,或者剖析当下的柏林城也罢,几乎所有影片的主角都无一例外是“柏林人”,形形色色的柏林人,即便不是土生土长,也是长期生活在柏林的德国人(图3)。
图3 近年来的柏林“影像”
再看《Victoria》,其一号主角是一位来自西班牙的女孩,到柏林刚刚三个月(图4)。当然,《Victoria》不是最早出现的银幕上的外国人形象——作为土耳其后裔的德国年轻导演Fatih Akin已经多次把镜头对准了土耳其移民在德国的生活问题(虽然Akin未有影片在柏林拍摄)——但《Victoria》把“旅居”柏林的欧洲人作为主人公,在近十几年的柏林影像中似是鲜见。所以,我称其为柏林“新”影像。
图4 《Victoria》剧照
2. 人物形象的塑造
《Victoria》是一部拍给柏林人看的电影。
不难理解这部片子为何能唤起观众的认同感,无论是柏林人,还是生活在柏林的外国人。如果您在今天的柏林生活过,您必定会知道有多少来自西班牙、意大利、东欧各国的小青年在柏林(找)工作;如果您在柏林大街小巷特别是夜晚的街道上漫步过,您必定会知道柏林的年轻人蔓延着怎样一种poor & sexy气息……剧中的人物,都仿佛是从今天的柏林城市中挖出来直接搬上了银屏。导演真实的创作,演员真实的即兴发挥。看那几个柏林青年与Victoria搭讪的话,你一来我一往,即便没有亲身体验过,也会觉得这情境似曾相识,似乎某时某刻和许多时刻都在这城市里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Victoria与Sonne等人在天台上喝酒的场景,甚至让我马上想起自己宿舍楼顶的天台——香港电影里的天台是拿来给黑白两道谈事情的,柏林的天台是拿来给年轻人喝酒的……)
Schipper和Tykwer有过的合作关系让人不免会把《Victoria》与《罗拉快跑》建立起某种关联。在《Victoria》里出现了跟《罗拉快跑》中同样“笨蛋”的(硬生生放走罪犯的)警察。也许观众不禁会问,柏林真的是这样一个充斥着大小黑帮和犯罪的城市么?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Tykwer在《罗拉快跑》中创造的柏林已经根深蒂固的植入了我的脑袋,所以,Victoria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我看作《罗拉快跑》的一种继承和延续。是的,银幕上的柏林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各种奇特的诡异的犯罪事件的城市。Tykwer选择了柏林,Schipper也选择了柏林,并且Schipper的剧情设定更只能是柏林。(BTW,作为一个异乡人,我欣赏Victoria说出“I don’t speak German.”时候的那种理直气壮。)
然而,这不止是一部拍给柏林人看的电影。
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女青年Victoria,在异国工作,酒吧偶遇了几个柏林的小青年,便开始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旅程。Victoria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无疑是最巧妙和值得深思的。坐在影院里,我想到了斯科塞斯在《出租车司机》中塑造的德·尼罗, “He’s a lonely forgotten man desperate to prove that he’s alive.” 也许,Victoria向冒险(死亡)趋近的欲望,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里。
在Victoria被“无意”卷入的这个“犯罪团伙”中,她无疑是智商等综合能力最高的。Sonne和Boxer这些小青年的角色,既蠢又简单和带有些许善良。这不是一个无知少女被诱拐的故事,这是一个不甘于沉默的火山等待机会爆发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女青年路遇“罪犯”入伙的故事,不是一锤子定音的,这是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中间有许多个能让剧情起重点变化的转折点。就好像故事发展到一定时刻,就站在了一个分岔路口,不是一条走到死的路,而是充满了可能性的岔路口。也许您会认为,Victoria处在“被需要”的时刻并出于某种带有同情色彩的因素而选择了“入伙”;但是在我看来,Victoria的每次选择都是积极主动的,是她内心真正的渴望——这样说出来似乎有些可怕,人内心渴望的是冒险与灭亡。导演很智慧的通过在Café中的对谈与弹琴的桥段,交代了Victoria最重要的成长背景,自幼学钢琴但最终没有能力成为钢琴演奏家。Victoria给Sonne讲完自己的故事后,悄悄落泪了,这是她在片中第一次落泪——第二次是在剧末。与Sonne和Boxer不同,Victoria有失落的梦想。也许,朋友所讲的“被需要感”,和我所感受到的对冒险(死亡)的欲望,都只是,像德尼罗所饰演的Taxi Driver那样,to prove that she’s alive.
虽然Sonne蠢笨,但是他却也真诚甚至可爱。他讲了很多俏皮话甚至谎言,但是他不敢放肆在肢体上亲近Victoria,有时俨然一个“谦谦君子”,并且袒露真情的欣赏Victoria的才华——当然也或者只是男性的本能的恭维。作为犯罪团伙,这是一群低智商低情商的人。所以迅速被警察盯上,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若细细剖析人物形象,确是丰满动人的。试想,若让科恩兄弟来讲这样一个故事,会把人物形象塑造成什么样子?绝对不是现在看到的样子,那也不再是一个发生在柏林的故事了。
3. 时间的“压缩”和空间的“膨胀”
要感谢建筑学教育,让我轻松“定位”了片子的拍摄地点,集中在弗里德里希大街(Friedrichstra?e)周边。美国建筑师约翰·海杜克(John Hejduk)在IBA 1987所做的住宅(图5),是一个于焦外出镜的精确的坐标,当然还有其它建筑和街景,尽管多出现在模糊的焦外,但可以帮助细心的观众与真实的城市空间建立起一个对比关系——这个对比关系有助于我们理清空间是如何被“膨胀“的。
图5 建筑师海杜克设计的住宅,这么一个看起来略萌的怪异物
先说时间的“压缩”。
140分钟的电影,一个长镜头,不像希区柯克的的《夺命索》(1948年)或者去年的夺走奥斯卡小金人的《鸟人》那样披着“一镜”的假象。但是,这140分钟就是“真实”的对时间的记录?当然不。导演很聪明的把事实上绝对大于140分钟的剧情,用看似连续的时间将其组织起来,这里必然有对时间的“压缩”。
若您细细观看影片,再回想我们真实的生活,应该不难会发现在哪些细节是被压缩了时间的。这是一种戏剧化效果的必然。没有时间的压缩,哪里来的张力和节奏?试举二例,Victoria在Café独自刷牙、以及惆怅(等待)的时间,明显比实际上我们做此动作快了。包括最后Victoria在酒店的痛哭和离开,若换成我来此经历,这时间至少得两至三倍长……正如一开始介绍过,这片子拍了三遍,每次拍摄后剧组都会钻研一番,经过设计的“生活”当然不是你我只经历一次的生活本身。影片的节奏在这个超长的长镜头/单镜头中体现了。也可以说,蒙太奇手法被蕴含在了长镜头/单镜头之中。
再者,谈谈空间的“膨胀”。
《Victoria》这个真正未剪一刀的片子,尽管想了花样来压缩时间,那么对空间的表达是否“真实”呢?答案当然也是否定的。与时间压缩相反,导演似乎想让空间“膨胀”。
忍不住再回到《罗拉快跑》,它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罗拉奔跑的起点和终点在片中是被明确交代了的,对着柏林地图,您可以精确的定位出此两点来。但是,罗拉在20min内跑步的路径,却并不是地图上真正会经过的位置。Tykwer精心选择了柏林的某些街景来作为罗拉跑步的“布景”,它们在真正的城市物理空间上是断裂的。当然,感谢电影剪辑技术,Tykwer可以轻松的实现电影中的空间重组。
若我们回顾电影史,去寻找一个真正一镜到底的先例,当属俄罗斯导演Aleksandr Sokurov如梦境如史诗般的佳作《俄罗斯方舟》(2002年)。那是一个96分钟的长镜头,彩排6个月,最终拍了两次,第一次拍了5分钟告吹,第二次一气呵成。在圣彼得堡冬宫,摄像机走了1300多米,穿过33个长廊,拍摄下867个人物……(图6)《俄罗斯方舟》的众多人物和场景调度的难度显然大于《Victoria》,但好在它终是在一个建筑内(包括庭院中)拍摄完成的,空间有一定的局限性(尽管宫殿本身空间已经是极大的了)。
图6 《俄罗斯方舟》剧照
而《Victoria》的故事显然无法在方寸居室之内展开,它势必要在城市中上演。片中出现的场景不少,从酒吧到街头、小卖部,从公寓天台到咖啡馆,再到地下车库、银行、住宅楼、酒店,除了酒吧是Schipper坦言为拍片子而搭建的,其它城市空间均取自真实场景(图7-图10)。在从深夜到凌晨这几个钟头之内,其实物理空间的转移是非常有限的,片中的各个地点相距很近,均在弗里德里希大街周边。在此,若想营造出一个超越实际物理空间范围的更广阔的空间感受,摄像技法至关重要。晃动的、焦点不断变化的镜头,似乎是在刻意回避再现真实空间。更妙的是几段在汽车中的拍摄,一个没有参照物的运动,车窗外的景致全都在焦外,因此是虚晃的,观众根本几乎无从判断车行的速度以及实际距离。Schipper将这个故事选择在深夜和凌晨,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城市街道往往是空旷无人的。夜晚除了酒吧的喧嚣,街道上是安静的,凌晨则更加寂静。没有了车水马龙和熙攘的人群,镜头中呈现的是一种“被稀释”的图像(参见德勒兹语)。让我想起,德莱叶在《圣女贞德蒙难记》中对特写镜头的处理,贞德的头像背后是一个没有景深的空寂的白色布景,以突出人物的容貌和“动情”;而Schipper的城市街道或者是空寂的,或者是在焦外的虚晃,以此来实现时空的消磨。整部片子几乎没有出现全景和深焦镜头,直到最后一幕,在晨光中Victoria远去的背影终于定格和清晰起来。
图7 《Victoria》剧照,街道上
图8 《Victoria》剧照,地下室
图9 《Victoria》剧照,酒吧中
图10 《Victoria》剧照,街道上
《罗拉快跑》是柏林的电影,更是世界的电影。我不知道《Victoria》能否成为像《罗拉快跑》那样“成功”的具有世界市场和受欢迎程度的电影——尽管拿奖结果和海外输出的趋势已经非常喜人,但倘若有朋友问我,今天的柏林是什么样子,我想,《罗拉快跑》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会给TA推荐此片。